我最后一次站在今媛的门前，是一八年一月的一个凌晨，店里最后的一桌客人在十分钟之前刚刚离开，桌子上毫不意外的杯盘狼藉，成箱的空啤酒瓶摞在一边，这张案台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我看了一眼那个商标，是我费了好长时间才记住名字的比利时福佳白。前厅经理催促着值班的人收拾好打卡下班，又回头叮嘱我们两个服务员说明天下午开工时再撤这桌，顺手又从酒柜里拿了瓶奥古特——他总是这样，所以每个月最后查酒的时候都对不上账，只好前厅的几个人在工资里均摊。除我之外的那个服务员嘟囔了一句，离得最近的我看到了他的嘴型，不过其实没看到也能猜到无非是一句国骂，后厨炒菜和烧烤的两个师傅分别穿好了美团外卖和饿了么外卖的大衣，排好了队等待打卡。前厅经理熄了灯，整个楼层都陷入了阒静的黑暗之中，众人摸索着从转梯下楼，互道再见后各自散去。

剩下我自己站在楼门前，疲累、困意与冬夜的风一起扑向我的怀中，一时说不出是累得想睡还是冻得清醒。街灯倒是把整条街照的透亮，可路上行车也是寥寥，更遑论行人，让人想起“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老句来。

不过这些和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毕竟我在几分钟前已经决定离开这里。

话虽如此说，可我说到底并不是第一个离开这里的人，也并不是第一次离开这里了。

三年之前，想做暑期工的我就被招来了这个地方，我是这家店里最早的一批服务员，早到我正式开始工作的时候，这家叫“今媛”的音乐串吧才刚刚装修完毕，店里举目只能看到散落的螺丝钉、飞溅的油漆点、用剩下的木料，还有三位年轻漂亮的女老板。

我曾在这里遇到过许多有趣的或人或事。有极度无知的，比如某位大哥在吃干锅土豆片的时候，要求我把烧干锅的火关掉，我提醒他这是酒精块点的火之后，他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看着我，对我说：“你就不会拿点水给浇灭了吗？”也有反差巨大的，比如某位穿着貂皮大衣，脖子上挂着大金链，秃头，腆着肚子的大佬，极度符合人们认识中的东北大哥的形象，我本来也侍候的小心翼翼，生怕一个闪失大哥身后的两个小弟就蹦出来卸我个胳膊腿儿的，可大哥吃饭中途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笑了——这位大哥的手机铃声是我们再熟悉的不过的“皮卡丘，皮卡丘，皮卡皮卡皮卡丘……”。说了这么多客人，最有意思的，其实还是一个穿着豹纹外套的中年女人，她是和另一个女人一起来的，听聊天两人是老同学。豹纹女人一看就是仔细打扮过的，妆抹的很浓，离着好远就能闻到脂粉味，可这些脂粉似乎也并不能盖住她脸上的褶皱，周身上下能戴首饰的地方几乎全都戴了东西，金项链、钻戒、银耳坠银手链，整个人的架势不像是同学小聚，倒像是准备去跟阔太太们打牌。同来的女人则随意的多，短发，没戴首饰，只带了一瓶昂贵的干红。可两人刚刚坐下不久，豹纹女人就打碎了那瓶红酒，玻璃渣子和酒液撒的到处都是，刚找来醒酒器的我只好改换了扫帚来清扫。短发女人一再问豹纹女人是否有伤到，有没有事，而打碎了这瓶红酒的豹纹女人始终只在关心自己的包里洒进去的几滴酒，全然未见歉意。

酒足饭饱之后，豹纹女人起身去卫生间，短发女人跟我来到吧台结账，打账单的时候，她是背对卫生间的出口的，而我在她身侧，正看到豹纹女人从卫生间里出来。她抬头看到短发女人正在扫码，又看了我一眼，正和我对视上，随即低头从吧台旁边走了过去。等短发女人付过账，收起手机的时候，她又转回头走到吧台，装作找了一圈人又回来的样子，拍短发女人的肩膀，脸上努力堆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你咋还跑来结账了呢，这应该我请客的。”短发女人一边扫码一边回答：“无所谓的，下次换你请。我和几位老板一起，将这些尽收眼底。很久以前我看《东邪西毒》和《龙门客栈》，不明白为什么江湖总是在酒馆里，来来往往的侠客都自持身份，可还非要在酒馆里打来打去。

可看过这般的浮世众生后，我渐渐明白江湖为什么非要在酒馆里了：墨镜王告诉我们，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酒馆里不止有人，还有上好的女儿红。何必管各自的皮囊是腐朽油腻，还是靓丽光鲜，觥筹交错中就着酒喝下的，尽是彼此早便心知肚明的情谊。

我自倾杯，君且随意。

壹点号 滨州赵晨羽

文章来源：《课外语文》 网址: http://www.kwywzzs.cn/zonghexinwen/2021/0610/994.html